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阳光照得最多的地方


时间:2019-10-16 作者: 阅读:


那是一块阳光照得最多的地方。冬天,父亲还坐在那里。低矮的屋檐,背后是红砖土墙。黑灰色的瓦片垂着耳朵,仿佛倾听什么。父亲通常一个人不会说什么,只是静静地沐浴着阳光取暖,像温顺的臣民承受浩荡的皇恩。我每次回家首先要打量的就是那个地方。喊一声父亲,父亲脸上立刻阳光灿烂,笑容如绽放在枝叶里的花朵般颤动。

一个人是会老的。皱纹宛如屋檐上生满绿锈的青苔,上面摇曳着荒草。老人头发花白,牙齿脱落,身边斜靠着一根短亮的竹拐杖。那样子像是一部接近尾声的黑白电影的旧镜头。阳光不老,新鲜的光束里尽情跳跃着生命的尘埃,但父亲不见了。如今,阳光照得最多的地方空落落的,如我空落落的心。泪水爬出我的眼帘,阳光使它格外晶莹,如针芒般的阳光深深刺伤着我,痉挛。阳光无影无踪地裹走了父亲,又依然照亮那里,如泻地的一摊水银,成为我面前不会消逝的最坚硬的事物之一。

“来! 晒晒太阳!” 在乡村,尤其是冬天,阳光照得最多的地方,窝聚的老人也最多。冬天里,阳光以一种最温暖、最明亮的姿态涂抹大地。树上尚没有凋零的叶片,通体金黄,兴奋得直打哆嗦。地上,一条狗蜷缩在阳光的被窝里,懒洋洋的,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或是让太阳烤干的牛粪。老人们开始在阳光里打捞着明灭的往事,交头接耳:谁家的猪养得最肥,谁家今年的收成很好,谁家的闺女腊月里要出嫁,谁家的小子又有出息啦……他们大口大口饱食着阳光的盛宴,咀嚼阳光,毕毕剥剥,满嘴流油。通常,他们都以为这儿是离太阳最近的地方,是人间天堂。他们的笑声、叹息声、诉说声像无数把叮叮当当的小榔锤,把阳光敲成了金子般的碎片,然后乐呵呵地搭在怀里,俨然一个个财主佬。直到起身离开时,还夸张似的拍打着屁股上的灰尘。即便有贫穷的跳蚤,在阳光下也被驱赶得一干二净。

我想父亲,包括一些老年人,在他们人生的暮年喜欢坐在阳光照得最多的地方,在阳光底下的倾诉,肯定隐藏着某种心灵上的秘密:一定是额头上皱纹里隐逸着的生命的苦涩需要阳光的抚慰;内心经历太多,那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或许往事已堆积得发霉,必须在阳光下暴晒一番;抑或身上流动缓慢的血液必须与阳光勾兑与打通,才会使他们更加舒展、坦荡、明媚;也可能他们想得更远,无边无际的黑暗正在向他们拥来,他们得赶紧拾掇起一些太阳的金枝,燃烧生命……因为,不仅一颗晦涩的心需要阳光的照耀,一颗纯净的心,也同样需要阳光的映照。

最后,阳光收拾走了许多谜底,如父亲自体生命的消逝正如阳光的消逝一样。只是父亲永远不会知道,他的那块被阳光照得最多的地方,会成为亲人们心中最大的疼痛——有几回,我发觉与我一道回家的儿子,眼睛也朝那个地方怔怔地发愣。以前,他可是撒欢般地蹦跳着双脚扑向那里的。

“为了看看太阳,我来到世上。”这是一位俄罗斯诗人的诗句。写这诗的巴尔蒙特这时仿佛一个婴儿,在春天里降生时一睁眼,就看到了温煦的阳光。他身上泛着金黄的绒毛。的确,阳光可以渗透所有的语言,但无法谛听;阳光像一块黄金,可以让人贪婪地攫取,但却无法永远占有;阳光像一朵鲜艳的花,却无法为一个人永远开放。剩下的你只有看看的份儿了!阳光照耀的日子,生活明净得一览无余,纤毫必现;阳光进入土地所有事物的内部,使其发酵、膨胀、疯狂和生长。这些人们都可以看到,因此也体会出阳光本身充满的慈祥、温暖、仁爱和平静。

果然,在阳光照得最多的地方,又少了一张熟悉的面孔,又多了一个陌生而嘶哑的喉咙。那陌生的嘴角牵动乡村的最后一缕阳光,仿佛是在向阳光作着诀别。我想,一个阳光铺就的舞台上,父亲和他的乡亲裁剪着一块阳光的绸缎,然后紧紧地包裹住自己,就幸福地睡去了。

但丁说:“我曾去过那阳光最多的地方,看到了回到人间的人无法也无力重述的事物(《神曲·天堂》)。” 仅仅默念着这一句,我的心绪在阳光下显得一派苍茫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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