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一船明月一帆风”出自晚唐诗人,花间派代表词人韦庄的七绝《送日本国僧敬龙归》:扶桑已在渺茫中,家在扶桑东更东。此去与师谁共到,一船明月一帆风。
韦庄这个人,是个大器晚成的典型。六十岁中进士,在唐末中央当了几年官后,有感于国运颓微,地方割据势力豪强,便投奔了蜀地之王王建。不几年,唐朝灭亡,韦庄协助王建建立前蜀,开府拜相,总领国政。虽然韦庄是前蜀开国丞相,但是他心里对唐王朝是有感情的,这一点在他的个人文风上表现得特别明显。入蜀之前,他是个诗人,《秦妇吟》长篇惊天动地,与白居易《长恨歌》并世争风;入蜀之后,他放弃了诗歌写作,成为了花间派艳丽有清骨的代表人物。要知道在晚唐,词牌这种体裁还仅仅是歌女演唱的宴乐作品,难登大雅之堂。韦庄的诗骨随着唐王朝的灭亡而凋零,是个人际遇的改变,更多的是曾经的君王正道之心被磨灭。在后期,他更是主动收烧以前的诗歌作品,特别是长篇著作《秦妇吟》,被收了个干净,在历史上徒留空名。直至近代,《秦妇吟》写本才复出于敦煌石窟,重见天日。所以韦庄的诗,都是在唐落之前。由于中进士很迟,所以在年轻、中年时期一直在幕府谋生和闲居,他的诗歌作品,上承中唐白居易诗风,是很正的门路,和词作虽然文脉相连,却也大有不同。词牌作品虽然骨清词丽,但毕竟是艳俗一派,文笔再清空,也缺乏思想上的格调。
韦庄四十岁左右,在虢州村居时结识了到中国访学的日本僧人敬龙,后来敬龙学成归国时,便写了这首诗为他送行。晚唐格律体已经完全成熟,除非刻意写古体诗,这类发于情、小而伤的送别绝句,不出意外,全都是王昌龄、李白的路数。格律正,意兴远。“扶桑已在渺茫中”,第二字为平声,尾字为平声,这是“平起平收”律句“平平仄仄仄平平”。所以整首诗平仄关系为平起入韵格式:平平仄仄仄平平,仄仄平平仄仄平。仄仄平平平仄仄,平平仄仄仄平平。除了几个不论平仄的位置之外,平仄严合,格律严谨。这是一首平起平收,押平水韵“一东”部的七绝。首句感叹扶桑之远。《梁书·诸夷传·扶桑国》:扶桑在大汉国东二万余里,地在中国之东,其土多扶桑木,故以为名。后来就用“扶桑”代指日本,“东渡扶桑”,基本上就是指流亡日本或者留学日本了。
因为是送别诗,整首诗都是韦庄对敬龙和尚说话的口气。扶桑国啊,本来就远在缥缈之地。“家在扶桑东更东。”听说你的家乡,还在扶桑更东边的地方。有可能敬龙和尚老家是日本关东、东北或者北海道的人,即使到了日本,还得往东走很远。一首七绝中反复出现“扶桑”,而且出现了“东又东”这种写法,这很有意思。实际上七绝和五绝中,我们是不建议出现重字的,因为字数太少,太金贵,重字是一种浪费,何况这种固定词语的重复出现。这在绝句普通写手中,实为大忌。但是我们要注意到这是在晚唐,格律诗的创作在盛唐就已经达到了顶峰,中唐、晚唐的诗人们都是在想尽办法寻求突破。韩愈散文入诗,李贺鬼怪入诗,刘禹锡民歌入诗,李商隐朦胧入诗,他们都是在不断拓宽创作途径。
诗的创作在自我寻路。很显然韦庄走的是刘禹锡民歌入诗的味道,这也是中唐诗歌正味。杜牧、张祜这些人,实际上都是这一路子的诗人。“东又东”这种写法很有民歌味道。至于两次出现“扶桑”,在晚唐还有一人做得更绝,那就是李商隐的《夜雨寄北》,两次出现“巴山夜雨”的四字词汇,却累而不赘,于吟诵性、诗意反而起到了加成作用,非大家不能如此手笔。相对而言,两次出现“扶桑”,只是不功不过。很多朋友赏析这首诗,喜欢强行解释,一个“扶桑”指神木,一个“扶桑”指日本,其实有些想多了。送别诗,一般是临别口占,口语化相当严重,特别是晚唐竹枝词兴起之后,这种风格的作品多的是,没必要理解过多。此诗的好句是最后一句,前面几句诗风正而灵活,并没有多高的台阶要去强行跨越。这两句就是说敬龙和尚家乡很远,东渡扶桑之后还要往东。“此去与师谁共到,”这也算是大白话。作为比较关键的第三句,用设问的方式挑起整首诗的波折,这是一种相当普遍的绝句写法。所有好绝句,必然在第三句或者第四句制造一个情感波折,或提问,或假设,或限定,或否定,或反问。基本上所有流传下来的绝句都是如此,就不举例了。
法师你这一去,有谁和你一起到达呢?“一船明月一帆风。”陪你到达的,只有这满船的月光和满帆的风。“一帆风顺”的说法最早出自中唐孟郊的《送崔爽之湖南》:“定知一日帆,使得千里风。”到了韦庄这个时期,“一帆风”的说法已经比较流行。比他小点的吴融在《送知古上人》中有句“振锡才寻三径草,登船忽挂一帆风。”这里的“一”,是“满”的意思。我们今天也还在使用这个意思,比如“一车人”,“一屋子的东西”。那他为什么不写“满船明月满帆风”呢?很简单,“满船”和“满帆”两词用字同韵,都挺打嘴的。而且“一船明月”除了满的意思,还有孤独前行的意思,很明显比“满”字意蕴更足,更能体现出诗人送别的不舍和淡淡哀伤。
因为明月与风是天下共有,也就代表着你我虽隔千里,友情不断。读到韦庄这首送别诗,很自然想起李白的“我寄愁心与明月,随君直到夜郎西”。这种唯美意象的重复运用,很难说韦庄不是化用李白的诗句。当然,“一船明月一帆风”有自己的特色和感慨,我们读着韦庄的作品,却想起李白的诗,就是这首诗的成功之处,意象在我们的联想中自然拓宽了。时空都在一瞬间展开了,这是化典无形的作用。当然,这首诗和李白的作品没办法比。意象化用成功,毕竟是因为李白的构思太成功,太有代表意义了。除了尾句之外,其他几句相差甚远。特别是第三句,虽然是波折制造句,读起来并不通畅,当然也可能是今古读音的变化。但是我们就诗论诗,既然不能像李白作品在读音、诗意上亘通古今,这就是差距。“此去与师谁共到”这个句子不通畅。特别是“共到”二字,同为去声,开口也有相似之处,然后“共”字虽然是仄声,发音形状却和韵脚字相同,兼之“东又东”,共有两处类似挤韵,造成整首诗无法清朗通顺——“东又东”在节奏感上靠近民歌,是可以理解的,关键还是在于第三句的用字不合理。
古人作品,不提修改。同样的送别诗,单独看都是好作品,放到一起对比,我们就会知道为什么有些作品的流传度就是无法和经典相提并论。只要清朗通顺,意境悠远,我们可以容忍李白的“故人西辞”失替出律,称之为千古名作。反观韦庄这首七绝是首合律七绝,可能在晚唐的发音状态下,当时是通顺的,但是我们今天如果创作出这样的第三句,是需要大改或者舍弃重写的,因为它会影响整首作品的成色。最后一句当然是好句,不但字词明白,还风月无边。是好句当然可以引用,至于如何引用,用在什么文体之中,当看创作的具体情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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